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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塞下秋来风景异,衡阳雁去无留意。四面边声连角起,千障里,长烟落日孤城闭。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。羌管悠悠霜满地,人不寐,将军白发征夫泪。

    大军压境,凉州成了一座孤城。并州军三十万,北狄四十万,丘兹三十万,燕北三十万,凉州只有二十万!凉州危矣!

    慕致远孤零零地立在城墙之上,目之所及,除了一望无际的并州军,还有银装素裹的群岚。寒光照铁衣,冷,前所未有的寒冷,从脚尖一直蔓延到心窝。他不知道何时会开战,何时可结束,更不知道能否再回京,可是没有一点儿后悔之意。忽然想起了那天在湖畔时,军报一次比一次危急,那人却不温不火地烤着鲈鱼,慢条斯理地吃下,最后云淡风轻地道:

    “唔,知道了!”

    大概那才是真正的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”,那才是最真实的秋都护,雄踞一方的秋将军。

    四人骑马而归,见到张远,她只问了四个问题:“凉州屯粮多少?晋城守将回来了没有?北狄、丘兹的领兵人是谁?何时可到达凉州?”

    “凉州屯粮可供军士用三个月,晋城守将东方佐正在阵前听令,北狄、丘兹守将分别为隗克敌、夏侯平,半月可抵达凉州。”张远毕恭毕敬地应道,有条不紊。

    “呵,号称‘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’的隗克敌和‘神算子’夏侯平联手,他们可还真看得起本公子!传令下去,沿途守将全力围堵隗克敌、夏侯平,过十日者,记大功。凉州挂免战牌,无论谁叫战都不许出战,否则军法处置!另外,命东方佐率军八千军士星夜赶往晋阳,三日内收复晋阳!”

    “将军,凉州直接挂免战牌是否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?”黑妞低声嘀咕道。

    “并州军号称三十万,太史谋积威甚重,以目前凉州之力,可以与之一战。可是,一战之后呢?谁来抵御外敌?凉州一破,门户大开,中原危矣。”张远叹道。

    “旷达言之有理。”崔昊应道。

    “公子,那就任太史老贼如此嚣张麽?贼喊捉贼,反正奴婢是咽不下这口气!”黑妞忿忿不平地道。

    “太史氏盘踞并州已历三世,据并州之地,以窥中原,有席卷天下,包举宇内之心。太史亮佐之,内立法度,务耕织,修守战之具,外联北狄、丘兹而斗朝廷,若据守并州不出,举燕北之力也难以攻克。假以时日,必成心腹大患。而今,太史谋率军倾巢而出,千里奔赴,凉州先避其锋芒,待其懈怠骄慢之际,出其不意攻其不备,可胜。夫战,勇气也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彼竭我盈,克之。”张远应道。

    “请恕子归无礼,既然凉州早已知悉太史氏图谋不轨,为何不上达天听?”慕致远问道,其中不无斥责之意。

    “本公子与太史谋同为一州之首,若秋某上奏朝廷与太史谋相互攻讦,姑且不论是否有僭越之嫌,朝臣会怎样想?御史台必然上奏言秋某包藏祸心,拥有燕北不够,还想吞并并州。太史谋又会怎样做?若秋某是他,必然反告秋惊寒谋反,请朝廷出兵讨贼。太史氏经营多年,颇有建树,若无真凭实据,谁敢言谋反?况且,两地之首相互攻讦,此风不可长,若真有,也不该从燕北始。此外,纠察百官,那是御史之责,与本公子何干?”秋惊寒淡淡地说完,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“那你先前又是如何得知太史氏图谋不轨?”慕致远讷讷地追问道。

    “去年秋,将军游幽州,途经并州境内,见军容肃整,冶铁发达,暗暗留心。而后,今年状告将军的奏折接二连三,或许慕大人并不知晓,那些人俱是太史氏的门生,曾受其恩泽。这是在逼将军回京,幸而慕大人来了。”崔昊叹道,“朝中百官只知将军拥兵自重,连圣上宣召也不听,谁又知道将军的不得已?”

    “去年兵部侍郎被抄斩后,出使燕北的是户部郎中许嘉,其人恪尽职守,为何不……?”慕致远不死心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许大人为官的确清明。不过,去年秋,府中添了一名宠妾,并州人,太史亮之表妹是也。”张远淡淡地道。

    “旷达明察秋毫,慕某自叹不如。”慕致远黯然,心中既惊且寒,暗自思量,“燕北远在千里之外,连哪位朝中大员府中添妻妾之类的琐事都了如指掌,其心不可谓不细,其人不可谓不精。”

    “不怕慕大人笑话,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,对于旷达来说都是惊心动魄。旷达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,因为燕北是北地的门户,这里驻守着三十万男儿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。失察之责,旷达担不起,将军担不起,燕北军也担不起。”张远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,那是智者所拥有的洞明与通透。

    慕致远肃然起敬,长长一揖。

    虽然那番谈话已过了两日,可慕致远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。直到这时,他才真正地明白陛下为何感叹燕北苦寒,苦,苦的是守将们的心;寒,寒的是大雪封城的气候。

    城墙之下,旌旗相照,遮天蔽日,白马金鞍,鼓角相闻;城墙之内,偃旗息鼓,人影憧憧,丝竹阵阵,羌笛琵琶。城头挂着一面孤零零的将旗,迎风招展中模糊的“秋”字荡出金色的波纹,与并州军的二十万铁甲遥相呼应。可讽刺的是,旗子下方系着一方写着“免战牌”几个血红大字的黑色木牌。一连两天,城下叫骂之声不绝于耳,城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看着那面略显破旧的将旗,慕致远有些出神:那旗帜惨淡的红色该是用鲜血染成的吧?那人是不是也像那面旗子一样内心早已千疮百孔?朝廷大概已经知道秋惊寒谋反的消息了吧,陛下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?是否会一如自己出使前那般地笃定秋惊寒不会谋反呢?

    他在等秋惊寒,他知道前两天的傍晚那人都会带着二三幕僚来城头坐坐,美其名曰指点江山。

    果然,那人慢慢地出现在视野,今天只有一人,摇着羽扇拾级而上,优雅从容地不像话,仿佛一个红尘过客,漫步在苏堤的杨柳畔,踩在青石板上,面对的是三月的烟花,而不是千军万马。

    “慕大人,好巧。”那人温文尔雅地收了羽扇。

    “巧。”慕致远无力地扯了扯嘴角,勾起一抹苦笑。

    “风光如何?”秋惊寒勾起了嘴角。

    “北国风光,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。望凉州内外,惟余莽莽;大河上下,顿失滔滔。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,欲与天公试比高。须晴日,看红装素裹,分外妖娆。”慕致远漫声应道。

    一首没有下阕的《沁园春》,如同这被围困的凉州般,不知道下文该如何。

    “穹苍曾道慕大人文采斐然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秋惊寒淡淡地道。

    “过奖。”

    “后日,慕大人准备启程回京吧。”秋惊寒长身玉立,飘渺的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慕致远情不自禁地反问道,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。

    “后日,启程,回京。”秋惊寒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道,清冷的话音如玉落珠盘。

    “将军已有破敌之策?”慕致远大喜。

    “无论是否破敌,慕大人都必须回京!”秋惊寒斩钉截铁地道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慕致远大惊。

    “太史谋谋反,北狄、丘兹举兵来犯,穹苍、百里瞻困于凉州,西戎必定会趁火打劫。如果秋某所料不差,那么陛下一定会起御驾亲征的念头。此时,南蛮蠢蠢欲动,东夷死灰复燃,江南官场一片晦暗,陛下若离京,群龙无首,国危矣!”秋惊寒依然是波澜不惊地样子,仿佛她谈论不是天下大势,而是茶余饭后的天气,“天子之怒,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。如若说朝中还有谁能够劝陛下打消念头,那么非慕大人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将军深谋远虑,子归叹服。曾经子归误以为将军偏安一隅,如今想来却是子归浅薄了。燕北之事,是子归想太简单了。子归从未想过,燕北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慕致远仰天长叹。

    秋惊寒微微一颔首,未置可否,浅淡地一笑,潇洒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果然,不出所料,次日凉州西南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号角之声,烽火滚滚与凉州遥相呼应。

    那时,慕致远正在凉州城楼之上,秋惊寒披着锦帽貂裘懒洋洋地坐在城楼的虎皮大椅上,漫不经心地听着楼下的并州军的谩骂,当烽火起时,她歪着脑袋懒洋洋地望了西北一眼,掏着耳朵淡淡地道:“马上就正午了,并州军也该生火做饭了。来人呀,给他们加菜!弓箭手准备,伍长白银五两,什长白银三十两,百夫长白银五十两,都统白银一百两,偏将白银一千两,牙将白银五千两,校尉白银一万两,骠骑将军黄金一千两,大将军黄金八千两,太史亮黄金三万两,太史谋黄金五万两!旷达记军功!”

    说完,秋惊寒打了个呵欠,意兴阑珊地闭上了眸子假寐。她左边站着黑妞、慕致远、楚忠良,右边站着张远、崔昊、百里瞻等大将,身后是五十余位年轻的将领,虎视眈眈地望着并州军。她话音刚落,身后响起了一阵雀跃的欢呼声,欢呼声之后是鼓声、弓箭离弦声、呐喊声。

    “你们家公子这般挥金如土,视若等闲,令人大开眼界!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公子不是大将军,而是是散财童子呢。作战非同儿戏,有这样作战的吗?”楚忠良嗤笑道。

    “哟,这话还真不像是从楚公子的嘴里吐出来的。我们家公子不懂作战,难道您懂?”黑妞针锋相对地应道。

    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。”慕致远扯了扯楚忠良的衣袖。

    “啧啧,这可是几十万两黄金啊,秋府也要拿得出来啊!”楚忠良不服输地应道。

    “秋府是拿不出这么多真金白银,可是有别人愿意出啊。崔大人,您说是吧?”黑妞笑吟吟地道。

    慕致远微微一惊,抬首向崔昊望去,却见崔昊苦笑着低应了一声,举着袖子擦额角的冷汗。

    慕致远心中思量:“崔昊似与秋惊寒有着某种很深的渊源,秋惊寒虽然有些傲岸不羁,但是待崔昊还是有些许不同。”

    秋惊寒似不堪忍受耳朵的荼毒,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,慢条斯理地起身踱步到城墙边上,伸出手指指向并州军,扬声道:“黑妞,看到那几人没?取首级!”